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辭賦
止酒賦(辛亥) 南宋 · 劉克莊
余晚抱疾,謁告屏居。
表如梔蠟之萎,里如芭蕉之虛。
庖屏魚蟹,筵卻果蔬。
室靡樽罍,案無杯杅,乾糒數(shù)匙,僅給朝晡。
垂首癡坐,如老浮圖。
門有剝啄,聲疾且粗。
問客為誰,肅入庭除。
曰中山之族人,稱高陽之舊徒,戟手擢發(fā),數(shù)余之辜:「昔與吾子,情好素孚。
長安之樓,臨邛之壚,新禮之市,步兵之廚,飲啐子同,游息子俱。
雖終朝之酣鬯,亦有時而空□。
□王媼之見貰,泥便了之行酤。
子嘗窮愁,浩嘆長吁;
我沃子胸,子顏為舒。
子嘗苦思,叩竭搜枯;
我澆子舌,子唾成珠。
頃刻非我,無以自娛,謂沒齒之綢繆,忽晚節(jié)之闊疏。
意者子于交朋,情久則渝,始不異于管、鮑,終有類于耳、馀者乎」!
余乃修禮容,吐款要而起謝曰:「幸容寬假,畢陳其愚。
年事有老少,物理有乘除。
方其少也,則阮籍入林之始,王績逃鄉(xiāng)之初;
及其老也,則陶公真止之后,涪翁剛制之馀。
察其色則昔渥丹而今濕灰,量其腹則今椰子而昔瓠壺。
覺形神之欲離,賴丹艾而小蘇。
縱曲糵以自伐,與堇鴆其何殊!
凡余之所悲傷感慨者乃今我,而客之所記憶責數(shù)者乃故吾。
倘虛受沉湎之名,寧顯著絕交之書。
又況鼴鼠之量已盈,鸛鶴之狀益臞,尚不思于節(jié)腹,久必至于??軀。
一旦庭設元會,朝賜大酺,稱兕觥于堂,陳獸尊于衢,九賓在列,萬玉環(huán)趨,弁嵬峨而屢側,步蹩躠而欠扶。
縱明天子赦其不上船之罪,賢宰相寬其吐車茵之誅,彼御史在前,執(zhí)法在后,其肯汝貸也夫」!
客乃踧踖失辭而去,顧命童子退而筆諸(《后村先生大全集》卷四九。)。
鸛鶴之狀:原缺,據(jù)清抄本補。

吊小鶴賦(1268年5月) 南宋 · 劉克莊
英德陳使君餉予雙鶴,小者尤機警。
并棲旬月,余覺大者鷙悍,欲離隔之,未果。
一日乘園丁晝寢,啄小者,春毛盡脫而斃。
哀而吊之,詞曰:
余晚擯于時兮戶寂庭空,賴二羽衣兮伴一禿翁。
一軒昂而前導兮,一聳秀而后從。
譬士龍之于士衡兮,仲容之于嗣宗。
余愛夫稚者之尤慧兮,有穎悟之風。
質如陋巷之臞兮,性如草《玄》之童。
余拍手則起舞兮,極蹈厲之容。
荒山無以自娛兮,振羽籥而陳笙鏞。
余目為小友兮,意他日跨之飛翀。
惜如至寶兮,由敝柵遷之雕籠,棲息并兮水粟同。
覺長者之鷙暴兮,曾弗念夫友恭。
既飲啄之貪多兮,亦動止之爭雄。
每語園丁兮,使之謹避其鋒。
俄駭機之驟發(fā)兮,闖□□□□慵。
擊搏甚于鹯雀兮,吞噬慘于雞蟲。
髡□□□□□,乘無援而急攻。
晡哀鳴而煩冤兮,夕委頓而告終。
余聞物不傷同類兮,猛而虎狼,微而蟻蜂。
君臣父子秩然兮,不相寇戎。
奚茲仙禽兮,吭清而頂紅,矜喙長而爪利兮,力健而體豐。
角技能之不逮兮,積媢忌而熱中。
操入室之戈兮,關射弟之弓。
以人方之,則老瞞之刑修兮,偃月之斃邕;
以女方之,則呂嫗之??戚兮,傅嬪之陷馮。
死者有知兮訴蒼穹,豈無譴罰兮及厥躬!
竊怪夫善惡禍福,視天夢夢,俊慧者拙,朦??者工,強力者臧,仁弱者兇。
惟鶴壽不可算兮,汝何辜而與禍逢!
戒村獠勿烹兮,瘞之薄叢。
余將聲罪而致討兮,停其廩供;
命挾彈小兒發(fā)擊兮,碎其首胸。
念天道之好生兮,相讎殺其焉窮!
今無右軍兮字大墨濃,誰書此賦兮勒之幽宮!

譴蠹魚賦(1258年) 南宋 · 劉克莊
惟余先人兮奮白屋,掌太史兮校天祿。
甑生塵兮瓶無粟,以陳編兮實枵腹。
清俸所收兮手澤所錄,朱黃粲然兮咸精實而可讀。
嗟予小子兮竊有志于似續(xù),仕五十年兮皇皇求訪之未足。
近得之江兮致之粵蜀,或相藍之善本兮或故家之舊牘。
雖不敵鄴侯之藏兮,庶幾及善和之目。
先廬不足以容兮,乃謹貯于山麓。
余有四方之事兮,寄筦鑰于部曲。
既啟閉之不時兮,亦怠弛之失曝。
余退老而溫故兮,驚蠹魚之遺毒。
初一二之蠕動兮,忽千百之孕育。
么么譬于針粟兮,中傷慘于铓鏃。
謂一帙之偶然兮,將補綴使完復。
俄萬卷之皆遍兮,始欲無于全幅。
念爾瑣瑣兮不足加于刑戮,矧復蠢蠢兮尤難曉以罪福。
豈非始皇、李斯之后身兮,挾已試之緒馀。
禍始于滅籍兮,終至于血儒。
彼愚黔首而已兮,爾乃欲并愚吾徒,將恐舉世兮皆空空之夫!
試展卷兮浩嘆長吁,殘缺漫漶兮類科斗與蟲魚,磔裂穿鑿兮甚楊、劉與荊舒。
噫,斯文之厄至于是歟!
吾聞善惡之報兮有疾徐。
爾依典籍兮藩族而芘軀,無謂周孔兮釋教之不如。
曷不觀沙丘之死兮咸陽之誅,父子夷兮宗廟墟。
余將熾烏薪于焙兮采香蕓于廚,窮白蟫之類兮蕩滌掃除,爾雖微物兮,其有不悔者乎!

伊靈禽非壹類,鶉以斗,鶴以唳,鷴以白,鷹以鷙,孔翠以刑,鸚鵡以慧。
或顧影而衒奇,或飾表而招累,或不密而漏言,或自喜而獻技。
中獵徒之詭計,起□□□潛伺。
始黏??而觸網(wǎng),俄鎩翰而剪翅。
戚皆自貽,欲以誰懟!
吾觀茲雞,則異于是。
方其窮冬積陰,風雨如晦,濡渴味以寒溜,充饑腸以遺穗。
中粲粲而組麗,外嘿嘿而謙閟。
其飲啄也若廉,其韜藏也若智。
及夫春和景融,天日開霽,忽五采之彰施,竦十目之瞻視,探懷中之色筆,織機上之錦字,舒漢京之黼黻,掃唐朝之絺繪。
雖驚猜于群兒,可休明于一世。
惜乎前不與振鷺兮陳清廟之頌,后不與二鳥兮嗚開元之際,大不如黃鵠兮蒙賡歌之作,小不如鶢鶋兮饗鐘鼓之祀。
拊歲月之蹉跎,悵籠檻之幽閉。
哀志氣之摧傷,顧羽毛之憔悴。
記主君以棲止,奉賓客之娛戲。
吾聞丹穴有禽兮其出為瑞,飫休泉與竹兮,實知味腐鼠之味。
靈均惜其高逝兮,圣丘嘆其不至。
豈若爾雞兮馴擾之易,違野逆之性兮負豢養(yǎng)之愧。

劾鼠賦(1258年) 南宋 · 劉克莊
余憫黃卷兮,懼白蟫之害,頗整比其散亂兮,又補完其破碎。
手自扃鐍兮,若巾襲于珍具。
雖稍辟夫蠹類兮,曾不虞以鼠輩。
偶一夕之慵兮,遺數(shù)帙于外,明發(fā)起視兮遭毒喙,皮殼無恙兮殘腹背。
余意不怡兮朝食廢,思古事兮發(fā)深慨。
彼盜肉兮汝常態(tài),尚熏掘而誅磔兮,矧滅籍之罪大!
余非刀筆吏兮,莫鞫訊而捕逮;
始詰汝以理兮,具以臆對。
余廩有粟兮菽園有果菜,庫有醯醪兮庖有脯醯,汝出沒其間兮且攫且嘬,每擇取其甘鮮兮而遺余以餒敗。
汝于此兮夫豈不快,書于汝兮曾微纖芥。
汝前身寧盜儒兮剽竊梗槩,以《論語》兮受帝拜,以《兔園冊》兮事四姓、相五代。
既化異物兮習氣猶在,嗟余嗜書兮甚炙與膾,雖無萬卷兮寸紙亦愛。
今與汝約法兮反復告戒,犯前數(shù)條兮原其罪,惟齧余書兮不汝貸。
求良貓兮設毒械,如永某氏之為兮汝毋悔。
鼠默然失辭兮,叩頭而退。

詰貓賦(1258年) 南宋 · 劉克莊
余苦鼠暴兮語之所親,或致貍奴兮稍異其倫。
甚俊黠兮尤服馴,既咆哮而威兮亦斕班而文。
余乏精識兮以貌而取人,閱壹歷兮差良辰,棲以丹檻兮藉以華裀,飯以香粳兮侑以絇鱗。
謂子蒼輩之聞風兮退避而逡巡。
猶鱷憚愈而徙海兮,盜懼會而奔秦。
始俘禽其一二兮氣稍振,意薙狝其族類兮憤乃伸。
俄傷飽而戀暖兮,復嗜寢而達晨。
信半質之難矯兮,況驢技之已陳。
彼瞷爾兮柔而仁,汝視彼兮狎不嗔。
久遺毒于一室兮,寖旁及于四鄰。
爾尚施施而厚顏兮,嘿嘿而容身。
余架無完衣兮桉無完書,大穿穴于墻壁兮小覆翻于槃杅。
闖薦廟之魚菽兮,伺享賓之牢蔬。
將大嚼而后快兮,寧垂涎于馂馀。
彼蝶栩栩于欄檻兮,雀啾啾于庭除。
嗅殘花、啄棄粒兮,哀所營之區(qū)區(qū)。
爾睥睨而襲取兮,之二蟲又奚辜!
余甚憐雪衣女兮置諸座隅,譬之能言之流兮絕代之姝。
爾一旦竊發(fā)兮掩其不虞,使果入朝而入宮兮,其不忮害也夫!
嗟爾以捕為職兮,獰面目而雄牙須。
于所當捕兮卵翼之勤渠,于所不當捕兮踴躍而驅除。
余欲誅之兮不勝誅,爾猶有知兮亟改圖,否則世豈無含蟬之種兮,任執(zhí)鼠之責者歟!

蠹賦(1266年) 南宋 · 劉克莊
余既倦游,退老于鄉(xiāng),五畝之園,手自鋤荒,封植群木,位置眾芳,桃柳易蕃,次則海棠,密密疏疏,稍已著行。
曾不數(shù)年,類為物??。
疑此三者,盛于春陽,如人蚤達,理不得長。
橙柚冬實,而華絕香,梅至高寒,桂尤堅剛,俄亦復然,不可測量。
余靜觀之,樹固如常,忽有小竅,僅若針铓,浸淫不止,穿穴其傍,叩之空空,望之幢幢。
其拂檐出屋者可伐而薪,參天合抱者可拔而僵也。
余周行四顧,嘆息徬徨。
客曰:嘻!
有蠹焉,為樹之殃,先齧其心,伏于膏肓,如人內潰,發(fā)為疽瘍。
以小喻大,可得而詳。
由身言之,蛾眉伐性,豹胎腐腸,尸蟲瞷睡,讒于上蒼,雖有老彭,化為小殤。
由天下國家言之,鼠食郊牲,雀耗太倉,群狐隳城,聚蟻決防,眇綿不察,以至敗亡。
蓋身也、天下國家也,皆未免于有蠹,子徒憂樹之枯朽,而不憂身之危脆與天下國家之趨于季漢末唐,是謂小知,見哂大方。
有佳禽焉,擇木深藏,性尤憎蠹,求索皇皇,且鳴且啄,或集或翔,丑類蕃滋,莫損毫芒。
譬之精衛(wèi),欲填?茫,力微黨孤,抱志未償。
曾不如傍邑之種橘者,用功甚簡,歲歲大穰,千林凍槁,萬顆弄黃。
主人深居,初不下堂,命挑蠹者,以時掃攘。
視蠹所在,猶手探囊,雖累萬株,無一夭傷。
余矍然起謝曰:古有所謂貫虱之射手,承蜩之痀僂,客所稱道,非若人否?
幸客介余,往造其宇,同載而歸,北面學圃。

昔列子夸呂梁之懸水兮,太白詫香爐之瀑布。
后得西淙千丈之瀑于吾里兮,尤澎湃而奔注。
謂天下之美盡于是兮,驚喜而為之賦。
晚逢蜀珍兮,乘軺而南騖。
班荊而坐兮傾蓋而語,曰宇宙間殊尤詭異之觀兮顯晦有數(shù)。
曩吾擁麾兮天下之窮處,義帝之故都兮莽荊榛而伏狐兔。
吾披山而通谷兮,忽奇境之呈露。
亙古今之詠瀑兮假玉虬白虹以設喻,下垂三十仞兮流沫數(shù)百步。
鏗鍧鞺鞈如瓠子之決兮看濤之怒,莫不托之于雄辭兮曾未極其幽趨。
余白水之瀑兮,雄偉豈減于廬阜。
若水石激瀨、縈映妙巧、千變萬態(tài)兮,不可傳之縑素。
的皪者朔雪之縞梅,浩蕩者東風之吹絮,明艷者天魔之散花,霏微者神女之行雨,清泠者樂張于洞庭,璀璨者珠還于合浦。
歷中州而罕見兮,忻曠劫之一遇。
吾惟上封有鄴侯之書堂兮,三峽有臥龍之祠宇,矧茲邑兮,亦元公之武城、單父。
買田筑室其間兮,集衿佩以奉籩俎。
訚訚秋秋兮,視岳麓與石鼓。
聆淙琤于枕席兮,納紫翠于窗戶。
動有關于風化兮,非止以供于游豫。
大書深刻兮豐碑數(shù)堵,心翁不刊之記述兮會溪絕妙之章句。
余蓄耳未之聞兮蓄眼未之睹,如斲鼻端之堊兮繅甕繭之緒。
后無來者兮前無古,不鄙授簡兮愧余之衰暮。
昔思長兮今縮,昔富有兮今窶。
鐘啞兮??紦?,錦殘兮繆文縷。
雖鳳咮之難和兮,或驥尾之可附。

白發(fā)后賦(1266年) 南宋 · 劉克莊
左太沖有《白發(fā)賦》,甚佳,戲續(xù)之。
昔人有三十二而見二毛者,有四十而鬢如霜者。
今余之年平頭八秩,顏貌黧老,皮肉槁枯臘。
晨起盥沐,自鏡朽質,遂理短發(fā),星星滿櫛。
昔青絲綠云之狀,今柳絮蘆蒼之色。
柱下史有守黑之言,《枕中方》無染白之術。
不堪涅緇,姑以鑷摘,霜梍朝拔,雪苗暮出,亟掩青銅,悵然不懌。
客有過我,美言寬釋,歷陳古初,尤重齒德。
或祝鯁噎,或給扶掖,燕則設醴,召則加璧。
為黃石公而取履,訪廣成子而跪膝。
臨雍則受北面之拜,鄉(xiāng)飲則居東向之席。
或出而杖于朝,或耄而儆于國。
卓哉彭、聃之論,異乎終、賈之匹。
吾觀白公之自稱皤叟,賢于陸辰之求媚側室,乃施帽絮,改容謝客。

長溪楊君浩示余《淳祐禋祀賦》,余曰:昔杜子美嘗為此賦矣,于時有韋見素、房琯一二公主盟于上,李邕、王翰諸人推挽于下,然猶潦倒流落,袖中賦草饑無可炊。
君賦未知比子美何如,世豈無韋見素、房琯、李邕、王翰者,坐廟朝,立臺閣,未知君所厚者幾人。
若皆無焉,余恐不特賦誤君,而君亦誤賦矣。
乃書其后而歸之。